丰沛情感 节制表达:一次用心良苦的策展

丰沛情感 节制表达:一次用心良苦的策展

◎林洁

展览名称:栋梁——梁思成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献展

展览时间:2021年8月10日-10月20日

展览地点: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

观“栋梁——梁思成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献展”后,如孔子闻韶乐般萦绕心间挥之不去。在梁先生卓越成就背后,在珍贵的文献背后,感受到策展团队浓烈的情感,这情感,不只是对梁先生作为清华大学建筑系创始人的追念,不只是对他学问贡献的钦佩,还有着对他独立人格的敬意,有着对其卓识和诤言被弃的叹惋,有着对一代学人命运之慨……而这情感,是通过展陈手段悄悄传递出来,以视觉和听觉的方式,述说着不尽之言。

非常规展柜

该展的展陈设计有很多巧妙心思,首先是建筑语言的运用。展厅大约1000平方米,展厅入口正处于一条中轴线上,这里陈列着本次展览最重要的展品,中轴线的两侧是两部分展区。展区主要有三种呈现方式,一侧墙上由照片墙组成壁画,另一侧墙则挖成洞窟造型,中间空地上陈列的展柜形似棺椁;其次是墓园氛围的营造,几十个展柜长短、高低不一,和通常展柜高度及靠墙陈列的方式不同,它们都很矮,目测高度不到50厘米,且位于展厅中部,观众观看展品,需在展柜前俯下身子如鞠躬状,而穿行于展柜之间,就像步入墓园瞻仰。梁先生曾为王国维、父亲梁启超、妻子林徽因、弟弟梁思永等设计过墓碑,因此墓园设计可理解为是对梁先生的双重致敬;再次是灯光、声场设计的配合,展厅上空的筒灯只打开少许,展柜内文献借助柜内四侧灯管照亮,细看则要打着手电筒,整个展厅的亮度是一种幽暗的灰色调,而近似雨滴落地声的电子音乐循环播放,强化了幽深空灵感;最后是部分文献以线下实物与线上虚拟双重方式呈现,观众扫描展品卡片上的二维码,就可跳转到《建筑史学刊》的微信公众号,方便阅读全文和离场后继续学习。

在用心营造的空间里,所呈现的内容分为五个单元,在中轴线的左右两侧展开,右侧含两个单元,第一单元“求学与归成”,以梁思成幼年、1915年-1922年于清华求学期间参加歌咏队和军乐队及美术社等社团、1924年-1927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、1928年欧洲蜜月旅行照片,以及大学成绩单、绘图作业、大学论文实物为主;第二单元“书写中国建筑史与破译天书”,全面展示梁先生在营造学社开展的工作,包括上世纪30年代对河北、山西等地古建筑调查、抗战期间在李庄的研究工作等。两个单元在时间上是递进关系,前者是上世纪20年代,后者为三四十年代。

左侧展区的三个单元分别是“城市规划与文化遗产保护”“建筑设计作品与思想”“建筑教育”,是以梁思成的社会角色为线索,按文物保护者、建筑师、教育家区分。在文保单元里,有30年代的曲阜孔庙修葺方案,也有新中国成立后的“梁陈方案”等。

这三个单元展品密度很高,对于普通观众来说,时间上的大跨度可能会带来认识上的混淆,而如果从学术角度观察,也略有一丝遗憾,例如梁先生不同阶段的建筑设计作品风格差异很大。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李军教授认为,梁先生早期建筑设计和理论表述可分为两个阶段,1930年以前为古典主义性质,1930年-1932年期间向结构理性主义转型。而展览以较小尺幅展出的建筑物外观图片,将梁先生上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近20个建筑项目密集陈列在一起,亦未做作品分期或风格解析。不过这也许是由于梁先生的建筑作品、著述大都诞生于遭到批判的1955年以前,倘若按年代为序陈列成果,展示空间的比例就失衡了。

没有人敢去看他的岁月

展览文献以照片、图纸、信件、手稿为主,辅之以录像、模型、空间装置,信息相当密集,尤其珍贵的是测绘图纸、信件、书籍文章手稿等原件,带人回到历史现场。

中轴线上只陈列了两件展品,一端是1925年梁启超给正在美国留学的梁思成、林徽因寄赠的北宋古籍《营造法式》,扉页上附了一封亲笔信,以其学术素养和敏锐度推荐宝书并希望“思成徽因俾永宝之”;另一端是梁思成40年代在四川李庄时的工作照,一束光将照片裁剪成圆形,好像一个透光的洞邀请人进入,旁边摆放着和照片中同款的工作台,台面上放着一个约20厘米高的花瓶,据讲解员介绍,1923年因车祸导致脊椎受伤的梁思成,长时间伏案时需要把下巴抵在花瓶口上以支撑头部。这两件展品,一是梁先生中国古建筑研究事业的原点,二是其成就的高峰阶段,堪称戏眼。

站在中轴线往右看,视线尽头是巨幅的20多岁梁先生自拍照,他面对着一架相机,神情是好奇、思索;往左看的尽头,也是巨幅照片,那是1947年40多岁的梁先生在联合国大厦设计讨论会议上作为顾问发言,左右两幅照片尺寸相同,一个是喜爱拥抱新事物的年轻人,一个是沉稳的绅士、斯文的学者。展览的最后一张图片,尺幅要小得多,那是1962年在家中所摄,他坐于沙发一角,脸上的表情是落寞孤寂的,这是窦忠如著《梁思成传》中所述没有人敢去看他的岁月。如果将梁先生的人生比作一本书,这三张照片,是可视化的目录。

展览的重头部分是他在营造学社的成果,展品极其详尽,有30年代河北、山西古建筑考察,包括1932年河北蓟县独乐寺观音阁、1933年河北石家庄赵州桥、1935年山西应县木塔等平面和剖面测绘稿,又分作铅笔画的草稿和鸭嘴笔画的正式稿,这些一丝不苟的测绘稿,在他抗战流亡前特意保存在天津租界外国银行地下室,不料惨遭洪水浸泡,如今仍可见到明显的水渍痕迹。测绘稿之外,还有调查报告,论文著述等。

梁思成、林徽因1937年发现的唐代建筑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,推翻了当时日本学界认为中国已没有唐代建筑留存的论断。我今年7月特意去佛光寺朝圣,从五台山景区驱车去佛光寺尚需三个小时,能够想象当年梁思成循着法国伯希和著《敦煌图录》中一幅壁画的线索,如何经历千辛万苦找到佛光寺和发现后的狂喜,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他们的发现和保护,还能否见到先人留下来的瑰宝。

抗战期间,梁思成和营造学社同仁流落到了西南,就地展开西南古建筑考察;在四川李庄的6年,1943年完稿《中国建筑史》,1946年完稿英文著作《图像中国建筑史》,继续刊印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》,这些手稿、打字稿、刊物都静静地躺在展柜里;40年代开始写的《营造法式注释》,展示了数页未完成稿。在最困难的条件下,仍到田野中做第一手考察,仍撰写和发表原创性论文,仍在国际学术界发声,他们的卓越成果,不仅当下的学者难望其项背,而且让不少人汗颜。

梁先生城市规划的实践起始于上世纪30年代的“天津特别市物质建设方案”,30年代还主持或参与了曲阜孔庙、故宫文渊阁、杭州六和塔等古迹的文物保护修缮,这些方案的全本或插图也都展示出来。1950年起他担任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,被称为“梁陈方案”的《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》,为北京的规划问题写给周恩来总理和时任北京市长聂荣臻、彭真等的信件全文,也醒目展出。《北京城墙存废问题的辩论》《北京——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》手稿在墙上逐页全文展示,从其长长篇幅和修改笔迹也能够感受到炽热之心,而结局是城墙拆了、老城拆了……手稿和信件,展示了梁先生的成就和“失败”。

“一定要向前看”

展览以梁先生的事业为主线,家庭为辅线。父亲梁启超的三封家书,寄赠《营造法式》的附信引导和开启了梁思成一生的研究方向。1928年5月和7月连续两封关于毕业求职的信,要儿子尽快回国赴东北大学创办建筑系,言“东北前途发展之路更大”,而清华是个温柔乡。展览中也有林徽因1937年给女儿梁再冰的信,细细地给8岁女儿讲父母外出考察经过,分析面临的时局,告诉女儿如果和日本的仗打起来,我们中国人不要怕,甚至还发挥建筑师的特长,将考察路线制成手绘地图。梁思成1949年9月给女儿的长信更是展现父女好友之情,将自己对新政权和新领导人的期待和赞誉用活泼泼的文笔生动道来。

“栋梁”是一场面向公众的学术普及活动,最重要的不是学术发现,不是梁先生生平的完整呈现,而是重点呈现成长和成就,将困难和痛苦隐藏在幕后。也许是策展方对梁思成病重时所言“一定要向前看,不能对祖国失去信心”的有意呼应。策展团队像历史学家,广泛搜集证据,像文学家,充满丰沛的情感,但最终,他们选择了节制而含蓄的叙述方式,就像展览结尾那张梁先生的照片,沉默无言,而我们被带到了历史现场。

来源:北京青年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