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吒,究竟是美少年还是小恶童

一度因为“造型太丑”掀起争议的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,在揭开庐山真面目后,成了今年暑期档的爆款,影片将在本周五公映,但十天点映票房已经超过6000万元。

“丑哪吒”逆风翻盘,这是一个经典人物原型的正常打开方式——“经典”之所以有存续的能量在于,历史的遗产中不断被注入当下的活力,“谁动了我们的哪吒”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。

1979年,上海美影厂《哪吒闹海》公映,电影里矛盾冲突的顶点,是白衣少年在滂沱大雨里自尽:“爹爹,我把骨肉还给你,不连累你。”自此,这个和底层人民打成一片、反抗父权和威权的末路少年深入人心。以至于很少有人意识到,这个充盈着浪漫主义情怀的“哪吒”是一个“故事新编”的角色。反倒是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给主角一段又丑又混的黑历史,歪打正着地回归了人物的源头。

要厘清哪吒的形象流变,必须从他爹说起。众所周知的“托塔李天王”,是民间演绎强行捆绑了李靖和托塔天王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人物。李靖是唐朝开国名将,在唐传奇里,他和虬髯客、红拂并称“风尘三侠”。托塔天王的学名是毗沙门天王,是佛经里的四大天王之一。初唐时期,西域佛国于阗(现在新疆和田一带)兴起信仰毗沙门天王,这一信仰传入中原,汉化的结果是托塔的毗沙门天王离开“四大”的组合,成为单独被供奉的神仙。《水浒传》里林冲蒙冤遭贬,看守天王堂,此处的“天王”就是单飞的毗沙门。

按照佛经的说法,哪吒是毗沙门天王的儿子。上阵父子兵,哪吒除了帮老爹托塔,就是帮父亲带领一支夜叉大军,所以,他别号“鬼王”和“夜叉大将”。唐代的宗教书籍里描述哪吒“恶眼见四方”,跟美少年不沾边。元代成书的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》里,哪吒身高六丈,换算成今天的计量有20米高。元末罗贯中写《三遂平妖传》,哪吒“三个头似三座青山,六支胳膊似六条峻岭,一开口,血泼泼露出四个獠牙”。

佛教传说里的哪吒是让三界安宁的巨神,但他参透佛理成神,前提是把骨肉还给了父母。这个故事的立场,和儒家推崇的孝道是有冲突的。随着佛教汉化,哪吒的来历不断被添枝加叶。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写过一首《哪吒诗》:北方天王有狂子,只知拜佛不拜父。佛知其愚难教语,宝塔令父左手举。儿来见佛头辄俯,且与拜佛略相似。这诗的信息量很大,佛教为了撇清“不孝”的嫌疑,把哪吒定义成狂和愚,佛祖则苦心在父子之间周旋,想出“托塔”的法子,令其拜佛如拜父。一言以蔽之,佛是成全孝的。

吴承恩写《西游记》时,把苏辙的诗扩写成如来佛做老娘舅:“哪吒割肉还母,剔骨还父,一点灵魂,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。佛将碧藕为骨,荷叶为衣,念动起死回生真言,哪吒遂得了性命,后来要杀天王,报那剔骨之仇。天王无奈,告求如来。如来以和为尚,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,那塔上层层有佛,唤哪吒以佛为父,解了冤仇。”

吴承恩的《西游记》大约是嘉靖年间的作品,隔了两代人,到了万历年间,《封神榜》对哪吒的故事来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写。作者借用了《西游记》里红孩儿的人设,把哪吒设计成粉雕玉琢的美少年,从莲花中复活哪吒的戏份则归给太乙真人,把一个佛教原型改造成了道教子弟。

《封神榜》里“陈塘关三公子”不是善茬。他洗澡时和巡海夜叉一言不合,把对方打死;敖丙找他理论,被剥皮抽筋;老龙王气得去告御状,在天门外也被揍。“俺父亲乃一镇之主。我在此避暑洗澡,夜叉来骂我,我打死了他,也无妨。”“我一时性急,便打死他二命,也是小事。就连你这老蠢物打死了,也不妨事。”几条性命,在他却是一口一个“不妨”。老龙王要他偿命,他自刎于陈塘关,某种程度也是自食其果。当然,《封神榜》为了给他找补,写了一笔“此子生于丑时,正犯杀戒”。古代社会动荡难免民间浩劫,小说家对此间规律虽有朦胧的意识却欠缺哲学思辨,就创造出犹如“天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”的人物,哪吒即是这类人。

对经典的改造和重述,语境比情节更重要,《哪吒闹海》是一例明证。经历过一段曲折现代性进程的中国社会,不再需要一个怪力乱神的“凶煞”,也不再纠结于神佛和孝道之间权衡,于是,似曾相识的情节衍化出新的精气神。为了呼应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,哪吒成了和家庭决裂的“逆子”,他出走的导火索是为了站在苦难的大多数一边,去对抗骄奢淫逸的权贵。他历尽劫波,彻底和伪善的父亲切割关系,到人民中去了。

追本溯源,画风唯美纯真的《哪吒闹海》是真正的颠覆者,而当下这个丑萌的“魔童”是出走半生后归来的“恶煞”,回归了这个人物原型的凶蛮,也带回了父慈子孝的命题。至于“爱的教育改造问题儿童”“我的选择决定我成为什么样的人”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,如此种种,都是当代流行文化的新生主题了。

来源:文汇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