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作家宗璞的《野葫芦引》第四卷《北归记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再现了明仑大学师生结束八年颠沛流离,返回北平之后,纷繁错综的现实生活。胜利尘埃落定,内战烽烟又起。历史巨变的前夜,国家的前途,个人的命运,父一辈的担忧,子一辈的情缘,所有的一切,凝聚在宗璞的笔端。《野葫芦引》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合大学的生活为背景,生动地刻画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,深刻而细腻地展现他们对亲人朋友的大善、对祖国民族的大爱、对入侵之敌的大恨、对亡国之祸的大痛。在民族危亡的岁月里,这些布衣长衫的读书人为中华文化源流不绝忘我奋斗直至牺牲生命。
“百年来,中国人一直在十字路口奋斗。一直以为进步了,其实是绕了一个圈。需要奋斗的事还很多,要走的路还很长。而我,要告别了。”2018年,宗璞完成了《野葫芦引》长篇小说四部曲第四卷《北归记》的最终改定,说要“告别”。
这一年,宗璞九十岁。
从各种意义上,这是部不可能完成的小说。
写《北归记》的宗璞双眼一只视力是0.02,另外一只全盲,耳朵听不大清楚,半边身体不太听使唤,每天能用来创作的时间很少,可能只有不到两个小时,这么点时间中,还要躺一会儿,坐一会儿,歇一会儿。
和《北归记》的责任编辑杨柳聊到这里的时候,杨柳不知说了多少次“太难了”。
这事经不住细想——可能整篇小说,至少大部分的文字要准确地打好腹稿,在心里先写过一遍,不可能是想到这句,说出来,再想下一句,但如果是这样的话,不仅仅是记忆力的问题,她没办法查阅任何资料,只能将一切信息都记在心里,随时调取——从上世纪九十年代《东藏记》以来,这二十多年来,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滚雪球式写作
“读小说的时候你顾不上去体会创作者的心路。我已经尽力去体会了,假如这个事儿是我,就没招了,这个事就办不成了,一般人做不了这事儿,就算有这个能力,没有这种耐心和韧劲儿,也坚持不下来。”杨柳细细为笔者解释,“第一要不厌倦,要不断地去找,一般的大脑肯定不行,有的脑子行,但是懒得做。更不用说‘写’一会儿头就晕了,就要去躺着了,不‘写’小说的时候虽然不讲不说,但脑子要不停地想。这种写作的方式非常了不起,让人敬佩不已。”
杨柳说的“写”,其实是“口授”,她特别强调这个用词“口授”,不是“口述”。
从《东藏记》的下半部开始,宗璞眼睛就不行了,其间经历数次视网膜脱落。开始的时候,她勉强用两个电脑屏幕,那边打了字传到她那面前那台上,字号放到最大。后来电脑也看不清了,就打印到纸上,一号字,拿个放大镜看。再后来彻底看不见了,只好让助手一字一句念给她。
杨柳感慨,这简直难以想象。首先记忆力要特别好,她念三行就得记住三行,小说写了三十年,人物是贯穿始终的,情节轨迹也是接着的,哪个人物在《南渡记》里什么样,跟现在的《北归记》都要对接上。其次,对于记不那么准的地方,也要知道大概是在哪一章、哪一节,然后助手去找,找到再念给她听,找不对就接着找。
以《北归记》为例,宗璞先“写”两章,把架子搭起来,再不断往里添东西,差不多了就发给杨柳让她提意见。她把修改逐条记下,同时不断写新的内容。杨柳感慨,其实仔细想想就会发现,“改”是比“写”更难的事。这样来来回回,流水作业,用宗璞自己的话说,像滚雪球一样,越滚越大,全弄完之后再捋,“滚”很多很多遍。这四卷长篇真是就这么“滚”着慢慢丰满的。用笔写和口授在表达上肯定会有差别,但让人惊讶的是,阅读时竟不会有明显的不自然的地方,不会察觉出这是“口授”的小说。
“有些人写回忆录是说出来让别人整理,她不是。她写小说必须是创作,她说的不是普通的语言,说出来就是小说,是文学,而不是一个梗概。”杨柳说,口述的人很多,但用这种方法直接创作的人,能说是唯一的,但她从未见过。“很多年前听说刘白羽的《风风雨雨太平洋》也是口授,但他是看得到字的,记下来还可以看。”
从南渡到西征
《南渡记》在“卢沟桥事变”爆发当天的一场婚礼中开场,以“七七事变”后明仑大学教授孟樾一家的变故为主线,描写北平知识阶层在国难之中的深沉痛苦和崇高的民族气节,并对苟且求生者的懦弱灵魂给予深刻细致的剖析。1937年,宗璞9岁,父亲冯友兰时任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。
《野葫芦引》第一卷《南渡记》动笔时,是一九八五、一九八六年间。那时宗璞年近六旬,早已成名,《紫藤萝瀑布》《三生石》《弦上的梦》等作品家喻户晓。
《南渡记》第一、二章以“方壶流萤”“泪洒方壶”为题在《人民文学》一九八七年五、六月号连续发表,当时名为《双城鸿雪记》。后来因为朋友们不喜欢这个名字,便改为《野葫芦引》,宗璞对此名的解释是:葫芦里不知装的什么药,何况是野葫芦,更何况不过是“引”。
宗璞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便开始计划这部小说,但六七十年代写作中断了,思想解放后,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韦君宜开长篇小说座谈会,对她说,你已写了很多短篇和中篇,写作上已做好准备,可以开始写了。
杨柳是宗璞口中“三十多年的老战友”。杨柳和宗璞差三十岁,三十年前,在《南渡记》之后的《东藏记》接手成为宗璞的责任编辑。《东藏记》描写明仑大学南迁昆明之后孟樾一家和师生们艰苦的生活,刻画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,对教授间亦雅亦俗的人情世态、青年人朦胧纯真的思想、情感,均施以委婉细致的笔墨,既有妙趣,又见真情。真实生活中,宗璞跟着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来到昆明。《东藏记》获得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。
2001年,宗璞开始创作对她可能最为艰难的一卷《西征记》,这部小说开始直接描写抗日战场,写了明仑大学学生投笔从戎,参加远征军和日本侵略者作战的故事。其间因种种事务搁置,2005年,她再次提笔“西征”,但担忧更甚。“我经历过战争的灾难,但没有亲身打过仗。凭借材料,不会写成报道吗?”宗璞在后记中写到,一九八八年,她独自去了腾冲,去了国殇墓园,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,大哭一场。二十年后,她完成《西征记》的时候,觉得自己对历史有了交代。
笔者读大学时,与宗璞先生有过一面之缘。那时,宗璞还居住在北大燕南园57号,她的父亲冯友兰的“三松堂”。因为学院刊物的采访,笔者在一个午后穿过静谧到已有些萧瑟的燕南园,许多小楼都曾住着不同寻常的人物,那时却大都已长满爬山虎,野猫出没,满地落叶堆积。57号院的鲜花盛开便显得如此不同。那时,正在门口晒太阳的宗璞先生没有拒绝这个不到二十岁、冒冒失失、背着双肩包闯入的陌生访客,可能是学生的身份为我加涂了一层保护色,也可能是她那天刚好闲暇,心情愉悦。具体聊了什么已不大记得,算算时间,那是她即将完成《西征记》的关键时刻。
在艾江涛的《宗璞:不写对不起历史》一文中写到,“不知为何,眼前的宗璞,让我想起《野葫芦引》第一卷《南渡记》中那个明显带有作者印痕的八九岁的女孩子嵋。”因这部小说带有强烈的非虚构色彩,大家津津乐道将书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对号入座,有人猜宗璞是“嵋”,有人猜是“峨”。“我觉得庄无因教授身上就有杨振宁先生的影子,在西南联大,少年时便聪明过人,长得又帅,又有才华,但他绝对不会是杨振宁。”杨柳说,文学人物肯定是有原型的,但一个人物不一定只有一个原型,一定是综合了很多人和很多故事的。
和死神赛跑
《北归记》写了不到一半,宗璞突然脑出血,在ICU住了许久,杨柳能感觉到,她说话都有点不清楚了。“这一部书完全是在和疾病斗争中完成的。尤其是写后一半时,我已患过一次脑溢血。走到忘川旁边,小鬼一不留神,我又回来了。上天垂怜,我没有痴呆。”宗璞说。
“我当时觉得这个写不完了,写到这份儿上我觉得就甭写了。”杨柳一边这样想着,一边又觉得如果真的就这么断了,太遗憾,因为再没有人有她那样的经历,也有能力将这段历史写出来。
奇迹般的,宗璞不但没有“痴呆”,她以难以想象的忍耐力挺过去了,记忆力也没有受太多影响,慢慢地恢复一段时间后,她继续写《北归记》。情况更艰难,万事靠别人帮忙(这个“别人”,就是助手也一直在换,也不是都从头到位熟悉整篇小说的)。
厄运与她绕肩而过,或许是老天不忍看到这部作品永远成为遗憾。“她总说我们记性不好,她自己对各种事都记得特别清楚,她看过的东西,跟人的谈话,都不会忘,跟她在一起会有压力,因为你忘了的事她都记得。”唯一的问题是头晕,宗璞现在每年都去医院检查,但查不出头晕的原因。既然晕是常态,就得不断休息。也不能完全休息,她脑子里不断地在想这些情节,灵感一来,让人赶紧记在纸上,但也看不见纸上记了什么,还得在心里记一遍。
杨柳反而放低了期望,能不能写完顺其自然,她知道这事儿不能着急,着急也没用。可宗璞心急如焚,知道自己是在和死神赛跑,要更快一点、再快一点。她总抱怨写得太慢,这样的速度到底写不写得完?杨柳作为编辑反倒劝她别着急,“能写多少就写多少,只要能写就行”。
宗璞这三十三年断断续续地写,一本书写七八年,距下一本书再间隔七八年。其间她经历了家中诸多变故,1990年父亲离开,2004年丈夫离开,她长期在病榻照料亲人,自己也间或生病。她摇摆于小说与现实的矛盾中,因为要照顾家人,不得已长时间中断小说创作——不写觉得对不起那一段历史;投入创作时又过于专注,忽视了身边亲友,照顾不周。这两件事从两头扯着她的手,恨不得将她分成两半,她也深深愧疚,“常感被分割之苦”。
说完告别后
《北归记》后记中宗璞引用冯友兰的话:“人必须说了很多话,然后归于缄默。”“我现在是归于缄默的时候了,但是要做两种告别。”宗璞写道,一是告别她经过的和所写的时代,写一部书也是重新活了一次;二是告别书中的人物。
宗璞说“告别”后,有些高兴,但并不轻松。“生活在继续,我也必须继续,希望上天留给我足够的时间,完成这个继续。”宗璞写。宗璞原计划写八部作品,此前只完成了前四部。为了原计划的后四部,她向上天祈求时间。今年,她将后四部尽力浓缩进一部《接引葫芦》的小说中,算是梗概式地交代了《野葫芦引》中主人公的归宿。她并不满意,但故事也只好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。
“归于缄默”的宗璞并没减弱对生活的期待。宗璞的内心并不老,相反,她对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好奇,信息量很丰富,社会上、文学圈发生的事情,都求知若渴,跟朋友们什么都聊。“现在跟她说话声音得越来越大,但她不是说这个困难我就不做了,年纪都这么大了,就好好生活就行了。”杨柳说,这可能是她的本能吧,她并不是一个想象中的“僵化的”老人,脑子里有各种很有意思的想法,对所有事都充满了兴趣。
如今宗璞安居昌平郊区。拌菠菜时,她让保姆在里面放点蟹黄瓜子,很得意地说,这个方法是我发明的。杨柳跟她说有家饭店的烤鸭好吃,她说,那下次咱们去吃呀。上次见到杨柳时,她说,我该出去玩了,我要周游世界,我还没去过俄罗斯。今年夏天她去了趟天津,住了一晚上就回来,其实她什么都看不清,问她干什么去了,她开心地说,坐了坐火车。
“她现在是左半边身子有点不听使唤,这是年轻的时候做放疗的后遗症,那时候不明显,可能把一些神经伤到了,随着年龄到了,越来越不灵了,平衡不是很好。”杨柳说,这位“耳不聪,目不明,行动不便”的老人虽然有百分之九十的事是干不了的,走路都需要人扶着,但她想的是“现在我可以玩了”。这种对生活的热情很打动人。宗璞调侃自己是“一个东倒西歪人”。但她还在写作,不写长篇了,就写散文,写诗,不断发表小说。
冬天来了,宗璞并没有停止思考,她在等下一个春天。
来源:北京晚报